母 親 節

謹以一束康乃馨獻給在天的母親

 

 

我母親是一個平凡的婦女,出生的在上個世紀廿年代初葉的廣東潮州浮山許厝,先祖曾為官前清時代,書香世家,卻沒有田地,子孫多開書塾授課家鄉子弟,家道清貧。

民初的中國陷入軍閥割據,戰亂連綿,民不聊生,沒奈何下,我兩個舅先後揮淚辭別娘親、辭別家鄉跟著村中上輩「過番」去了。大舅落金邊(柬埔寨),二舅去了(泰國); 我母親年紀還小,十多歲而已。雖然家境貧困但卻極為好學,那年代農鄉女孩子多不識字,我媽是少有的例外,她曾上書塾唸書,喜在月光下「唱曲」給同輩姊妹聽,(媽多次提到一本飛龍亂國的劇本,可惜在越南找不到這本書)。那年頭有賴兩個舅舅從外洋匯錢維持生活,抗戰爆發外匯斷了,家裡生活更日趨困難。

廿多歲的時母親出嫁,丈夫是林厝村人氏,公公很早便逝世,家裡也沒田地,聽說先祖在新亨村有一塊土地卻被地方政府徵收蓋了一個市集。奶奶很年青便守寡,撫養五個子女,家境也很清貧。後來我大伯跟隨村人「過番」去了暹羅(泰國),三個阿姑先後嫁人,我爸往來山湖(玉湖)及炮台,向辦出口的廠家認領繡花原料回來交給村裡女性做手藝加工,家庭有點收入也給村人帶來工作。

對日抗戰爆發,不久汕頭失陷,往來船隻中斷,我爸也失業了,生活捉襟見肘,緊接著是1943年華南大地爆發大饑荒,饑民遍野,無數拖老攜幼奔赴江西途上,兩旁田野遺屍無計,慘不忍書,一家三口熬著饑餓的日子。

八年抗戰勝利,踵接而來是中國內戰,1948年十一月我爸終於辭別奶奶攜帶我媽及小小的我隨著鄉人從汕頭登船,奔向一片陌生土地的路程。此時奶奶已年邁體弱,大姑把才十多歲女兒如蓮(我表姐)留在老人家身邊以照顧老人家。

奶奶一向不很疼愛這個小媳婦,臨別時老人家熱淚滿眶,緊握我爸媽的手哽咽說:「在外地你們要好好相愛,記得明年回來過年。」可是她怎會知道兒子此去竟成永別!奶奶大約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逝世。

我們在法屬時代的越南西貢碼頭登陸,開始了一種人地生疏,語言不通的新生活。我們最初住在第四郡「藍紙煙廠」後面一個貧民窟,這裡原來是一個近似亂葬崗的墓場,人家填上了泥濘蓋上一批茅屋租給外來的人們,房子周邊還有不少墳墓,有的有一塊隨便刻著一些字的石牌,也有木板又有沒牌的。整個貧民窟水電全沒,茅屋簡陋低矮又潮濕,衛生環境極差,晚上只點亮一盞小小煤油燈,睡在一張破舊帆布床,只消伸手一抓蚊子便可捉到一大把。

我爸開始做一些初到西貢的鄉人常做的小生計——挑一擔蚶殼草汁過「領公橋」到對岸「六省火船頭」(即西貢白騰碼頭),碼頭上下船的人貨與遊人很擁擠,阿爸生意不錯,我媽則跟著大家到河邊剝浸在水裡的大樹幹的樹皮回家曬乾作燃料,到公共「水龍頭」排長龍,挑水回家做飯、洗衣服、洗澡……。水龍頭那批專門為人家挑水的「水虎」整天插桶爭位,我媽的水桶經常被擠在後面。一次碰上我爸還沒出門,見我媽沒挑水回家便跑去看個究竟,知道原委,他大怒的把「水虎」的水桶拋掉了,爭吵下我爸出手揍了她,毆打發生被「捉」到警察局(派出所)。幸而住在隔壁的潮安伯,他是「老鄉客」會說地方話,聞訊潮安伯急忙趕到警局向警官說情:我爸是「新客」言語不通,不懂法律,請從輕發落。我爸被保釋回家,倒是那班挑水的水虎卻再也不敢欺負我媽了。

一段時間後我們遷居到第二郡(即今第一郡)記功街。房東姓許,許叔叔在「領公橋」下有個很大的買賣瓷器水缸碗碟攤位。我們生活有所改善,爸媽也給在老家的奶奶寄了點錢。

我爸在記功街與潮州街(今阮公著街)路口琳瑯書局左旁開了一個「西湖冰室」的冷飲店,冰室就在逸仙中學校樓下,顧客大多數是逸仙學校的學生。冰室還兼賣梨子、蘋果、木瓜、西瓜……等各種水果,生意相當火旺。阿媽一直忙碌,整天忙著燒飯洗衣服,送我們幾兄弟上學讀書,沒有一刻閒著,那時我已有了兩個弟弟。讀逸仙小學時,我的日常所穿衣服都是媽一手縫的,家裡不曾有縫衣機,媽卻能以雙手剪縫。

我爸失敗了——那是1955年——他被一個朋友唆使搞起買賣土產,主要把菜蔬瓜豆辣椒到金邊去出售,結果虧了本,還背上一大筆爛債,到最後「西湖冰室」也無法把持而關掉。

打從這一年開始到1959年𥚃我們家庭陷入極為艱苦的日子。生活不穩定,也沒有固定的駐腳之地,1958年更一度舉家南下西部金甌謀生,但最終還是重回西貢,金甌一年多時間不算長,卻給成留下深刻的記憶,我永遠深深愛上這片土地!

西貢重回,生活依然非常艱難,我爸在第一郡濱城菜市場後的嘉隆街巷子裡租了一個房間安定下來,一部賣紅綠豆冰什麼的手推檔維持整個家庭生活。我則在提探街一家豆腐店打工,兩個弟弟送進阮攸街海南裔華人學校育秀小學讀書。六十年代初葉,我家庭增加了兩個新成員——妹妹及一個小弟,生活悄有改善,我媽更加忙祿,那時她四十多歲。

我被阿媽叫了回來讀書,上越文中學,妹妹及小弟也先後讀書去了,在育秀學校。踏進1967年,我們家庭生活已確實有所改善——我爸得到一位家住舊邑的朋友幫助訂造了一部甜湯車(糖水檔),檔子擺在黎聖宗街與阮忠直街街口。

媽更加忙碌了。蓮子去外膜、(只有去掉蓮子蕊是大家的工作)、蒸蓮子、煮薏米、煮紅棗……都是繁瑣的手工,天還沒亮我媽便要起身工作,還好有了煤油爐可省去柴薪加添,減掉一點忙。

1972年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我爸「頂」下隔壁巷子裡的一棟平房——這也是我們歷經多少年風風浪浪、東遷西移後最終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這都是爸媽許多年來辛勞不懈得來的成果!我們家庭經營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我媽不幸於1998年秋病逝,轉瞬間竟廿多年,但媽依然活在我們身為子女的心裡!

我媽雖生於家道清貧,但知書識禮、一生相夫教子、勤儉持家、貧而不賤富而不驕、不念舊惡、樂善好施。

我爸生意失敗,媽媽無怨無悔地與丈夫同甘共苦、患難與共、從不向別人訴苦。若弟弟在巷子與別家孩子爭吵打架,媽會先把孩子拉回家處罰,不管是誰的錯,她說:「你們阿爸為找三餐已經夠辛苦了,你們還想給他再添麻煩嗎?」

記得年節拜祭神明,鄰居有雞有鴨三牲俱全,我們家貧,媽提早大清早便拜拜,一杯清水,一碟大米,三炷清香,若比較充裕時會有幾個搭鄰居買來的甜包、潮州菜粿或紅桃粿,也是一片虔誠。

弟妹唸書,獲得育秀(西貢三民)學校韓覺珍校長體念,學費分期繳付,妹妹成績優異,獲學校頒發獎學金。生活一旦改善後媽媽婉謝不再領取妹妹的獎學金,媽對韓校長說:「請留給別的清貧學子吧!」

媽也經常捐助社會慈善機構如森舉豐富會館。

媽常對巷子裡環境不好的老人給以幫助,爸媽生日我們在酒樓辦壽宴,巷子裡的鄰居都獲邀請參加,且菜餚充足,皆大歡喜。

有機會在一塊時,媽總與子孫們重溫那些困苦的歲月,老人家總怕子孫們「一朝有食忘了三年饑荒」!還有無數說不盡的回憶,在我心海深處!

 

「媽媽,我們好想念您!」

 

二零二四年五月二日深夜寫於濱城住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