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 午 節

◆南歸情牽外一章之二

時隔二個多月我重回金甌，這次過端午節一塊回鄉除了可瑛還有妙瑛和秀瑛兩姊妹。這次不走陸路而乘搭飛機，好多年不曾乘坐飛機了。二表舅打了多通電話說：「天氣這麼熱，路途又遠，一熬都是七八個小時，別省這筆錢了」。阿妗心疼三個寶貝千金，也說：「別坐車了，買機票回來好了！」

妙瑛、秀瑛還在唸書，我和可瑛都已是上班族，大家申請了假一塊回鄉過節。我媽原先要和我們一道的，可是臨時有事留了下來。

那天下午三點多我們乘搭的CV/VN8061班機在金甌機場降落，只花一個多小時飛行時間。

如今的金甌機場真的有好大不同——機場大樓嶄新的，設備相當現代，雖然規模並不怎樣宏大。我們感到很驚訝的是機場安寧檢查工作比之一些大機場還來得嚴格，使乘客感到有些麻煩！

機場位於金甌市第六坊，只消十分鐘“的士”我們回到家了。外公早已站在大門口等著我們。我發覺外公身旁站著一位年紀四十多歲的女人，她頭髮高高梳起打了一個螺形髮髻，不過雙鬢間有了稀疏銀絲。不是很圓的臉龐，有點濃密雙眉下，相當齊整的睫毛，一雙深邃的眼睛微泛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憂鬱，鼻子就是偏了一點，薄薄隱約歲月細紋，但不失豐潤的雙唇。我想她年青時一定秀麗可人。白底浮淺藍碎花點的衣服，身段均勻，流露一種成熟少婦風韻。她朝我們點點頭，雙頰浮現兩個淺淺的笑渦，她低聲說：「大家好，您們剛下飛機是嗎，累不累？」

「是的，不累的，謝謝妳！」我不曉得如何稱呼只好點點頭說。從她說話口音我知她不是南部人。

「來啟明、可瑛你們一定累了，快把行李放下，外公為大家介紹一下！」

大家把行李放在牆角，在客廳坐下，我與可瑛妙瑛秀瑛喝著凍在冰箱的可樂罐。外公為大家介紹了，她名叫香江，迪石老外姑那邊的親屬，在輩份上是我們的外表姐，她前幾天才從迪石來的。

女人是世界上最不好了解的動物，剛剛認識，一刻鐘不到，香江表姐竟與可瑛姊妹像多年不見老朋友，好親熱的，沒有一點年齡隔別，她們“追拷”香江表姐履歷、問福隆有什麼好玩好吃的地方……？

外公坐在酸枝交椅上抽著煙及喝他的烏龍茶，我把阿爸寄來兩罐茶葉及香煙送給外公，老人家談今年冬春季稻米收成情形，幾畝耕地這幾年雇人耕作，碰上豐收季節，收入倒可觀。

傍晚時分，我下樓時，外公在他臥室看越南長篇電視劇，大廳冷靜靜，可瑛幾姊妹不在家，也沒見到那位香江表姐，有些無聊。我走出大院，兩棵高齡白玉蘭樹，花依然綻放枝頭，幽香隨風飄散在院子裡。還有那棵石榴樹，五月榴花紅似火，熟透光滑誘人榴果懸掛柔軟椏枝，花間不見翩翩彩蝶芳蹤，倒是三五蜜蜂飛來飛去忙著採蜜，一排牆邊長方形水泥花盆盛放的雛菊、玫瑰、康乃馨、嬌小玲瓏的睡蓮……色彩繽紛，是去年妙英放假回鄉時花了整個暑假時間精力的“嘔心傑作”！

每趟我們回鄉，外公都特別從金甌市一家華人潮州菜館訂來豐富的美食，今天不例外。

下午六點多，二表舅及阿妗回來，可瑛幾姊妹嬉笑聲也出現在門口，原來她們帶香江去逛金甌市、天后宮、商場，買了幾袋金甌特產蝦米、半乾黃魚（ca lu dun mot nang)

阿妗親熱的拉我坐在一邊，問候我阿爸阿媽最近健康，問我工作情形，她說起妙瑛，這妮子單獨一人住在學校宿舍，阿妗很關心她的生活情形。最後阿妗望著我低聲說：

「啟明，希望你好好愛護可瑛．阿妗可放了這個心！」

「阿妗您放心，我一定會愛護可瑛，不使您失望的！」我很感動，安慰阿妗說。

今晚這餐飯吃來格外熱鬧，外公與二表舅兩人喝光了一瓶中國“五加皮”。酒色榴紅誘人、香郁四溢，我也乾了二小杯，有些醉了！坐在身旁的可瑛悄悄用手擰我大腿，並以眼光示意我別喝太多，會醉呢！我微微皺皺眉頭捉緊她的纖手不放。香江低著頭，靜靜吃著妙瑛加在她碗裡的菜餚。“天才小畫家”崇榮表弟今年高中畢業，打算去考美術高專。崇榮樣子沒什麼改變，以前他總愛坐在我一旁“?明哥長啟明哥短”叫個不停，今天坐在秀瑛身旁，靜靜吃著，整天沒說話，怪可憐的！

飯後外公與二表舅在客廳喝茶聊天，大家幫著阿妗清理席上盤碟碗筷什麼的，我與可瑛走到大院的鞦韆架坐下。夏夜晚風輕拂，花香微送，風吹走我半醺醉意。今晚沒有月亮，不見半片飄蕩浮雲，碧空如洗，迎我們的是滿天閃亮星辰。我擁著可瑛腰肢，她把頭倚在我肩膀。可瑛突然仰起頭望著我低聲問：

「啟明哥，你要聽一個故事，香江表姐的故事？」

「告訴我好嗎？我有一個預感，香江表姐一定有令人感傷的身世。」

香江表姐乃外公家族墓園裡，今年清明節之前幾天才安葬的那位革命烈士的女兒，他是老老外姑家的人，我們的叔伯輩，在迪石中學唸書的時候就參加革命，後來正式脫離家庭加入抗戰行伍。在1975年三月那場解放平隆省安祿市戰役中不幸犧牲。香江母親是地方游擊戰士，兩人早已相愛，愛人犧牲，她知道自己經懷孕一個多月。戰爭結束她回到家鄉與年邁母親在一起，翌年二月產下一個女嬰——她取名香江。因為丈夫總說，和平來臨時，他們攜手遨遊故都順化帝王陵寢、名勝古蹟、泛舟香江。

她家在福隆省一個農村，後來老母去世，幸而家裡有耕作田地，生活穩定，她沒再走上婚姻的路，獨自撫養女兒，打理祠堂、年節忌辰祭祀。師範高專畢業後，香江在縣初級中學當教員。現在是該學校校長，丈夫是縣農業發展農村副廳長，他們只有一個兒子，二十多歲，正在平陽國立大學唸電子系。

多少年了，從懂事開始香江抱著找尋父親家族的強烈願望，這也是她媽媽唯一心願，憑著母親那張已殘舊褪色的黑白相片，及一些殘缺不全的資訊，香江連繫了一些父親舊單位老戰士、相關單位，去年底她終於如願以償——從省傷兵社會廳得到近似確實的資訊時，香江向學校請假辭別母親來到南部省份迪石。她終於見到年邁但還很壯健的阿公阿嬤和整個大家族。老人家都極為激動於香江——愛子遺落他鄉多年的骨肉之回歸，阿嬤老淚縱橫滿額，泣不成聲，老人家從頭到腳端詳香江良久才說出一句話：

「這妮子啊，長得與永豐她爸一模一樣！」

倆老問起這許多年來家境及生活情形，更感慨萬分：

「太苦了妳母女了！」

謁拜父親墳墓與金甌親屬相見，她母親極為高興激動——香江終於獲得認祖歸宗，完了母親多少年的心願！

我不禁唏噓，戰爭早已遠去，但在這個昇平盛世，還有多少那個年代的悲歡離合故事給我們這一代去聆聽去同感呢？香江表姐是一個幸運兒——一個跚跚來遲但美好的故事！

農曆五月五日端午節是一個有悠久歷史的民間傳統節日。

天剛亮大夥兒就起身了，秀瑛跟她爸媽去開店，近來機械生意不錯，她可幫助看店面。我把兩札香茅，艾灸竹葉、仙人掌掛在大房子左右兩側的牆壁上。

我們大家齊集在樓上先祖堂，大小姐們和香江忙著擺置祀祭先祖的雞鴨豬肉、水果鮮花、香茶香燭、當然最重要的就是一碟滿滿的?水竹葉粽及一碟有?的大肉粽、味香甜的紅糯米酒、整個大桌上擺得滿滿的令人目不暇給。

我幫不了什麼忙，只好坐在坑舖上把一疊疊冥錢摺成一錠錠金銀元寶，可瑛也坐下來幫上一把。

元寶摺滿了一大簍的時候，她們的工作亦宣佈完成，看來挺滿意，一塊拍手鼓掌歡呼，且自個打個百分點。

「哈，越南俗語不是說：貓讚貓尾巴長（Meo khen meo dai duoi)嗎？」我在可瑛耳邊悄悄笑著說。

「你別多事，當心被妙瑛聽到，你當得起嗎？」可瑛白了我一眼，低聲嗔說。

我聳聳肩膀，伸伸舌頭，不敢再說什麼。

準午時外公主持端午節祀祭先祖儀式。我們一起捻香，恭恭敬敬的向列代先祖神位下跪磕頭如儀，聽外公唸禱詞。外公博學深曉，禱詞精簡，使後生的我深為敬佩。最後是在大樓陽台焚燒元寶冥錢，拜祭儀式圓滿結束。我們大家就擺在祖堂坑舖上吃飯。這麼多的美食，我們的肚子填得飽飽的，烏紅濃郁的糯米酒也使大家覺得腦袋輕輕的感覺，而雙頰泛紅、雙唇豐潤、眸子柔情似水的可瑛使我醉意比酒更濃！

二零二四年五月廿四日寫於濱城住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