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河山

 

西 

 

我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迎接我的是久違的新山一機場。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搖身一變,變得那麼現代化,那麼繁忙和擁擠,(比起以前的簡陋和冷清)簡直是虛擬世界。不過,海關人員讓人想起解放軍,還有檢查行李的人員向國外回來的同胞要錢還是相當傳統的。

 

變成胡志明格勒的西貢更加現代化。一幢幢高樓大廈、旅店、商店、餐廳高聳林立,競相爭奪繁榮而且昂貴的地段。五光十色的燈飾、廣告牌(有不少是英文)搶著眼球。各種各樣的汽車像龍虎豹夾在一群又一群傾巢老鼠般亂躦亂竄的摩托車之間在水洩不通的時空中互不相讓互相競逐製造廢氣製造廢音製造各種生存的慾望。還有一團團的遊客和一個個行人帶著不同的表情,到處尋找各自須要滿足的大大小小的慾望。

 

在很多街區的名字被改造以後,1975年以前命名為獨立府的南越總統府如今改為統一府”——開放成了歷史觀光景點。絡繹不絕的遊客與民眾進入這座現代的宮殿,一嚐權貴豪華或者倒台投降的滋味?我去的那天晴空忽然下了一陣驟雨(是前朝的啜泣和淚水嗎?)百年的烽火,三十年的鹿逐,有多少人還記得多少人流的淚?有多少人還記得多少人流的血?還記得有多少失去的生命?

 

在如今被命名巴黎公社的郡區,很多人參觀法國殖民侵略者留下的胡志明郵局”——一座拱圓形的歐式建築,也成了觀光景點。經過一番修飾,更顯得美侖美奐,耀眼醒目。整個郵局擠滿了遊客,熱鬧哄哄。幾乎所有的櫃台都在售賣各種各樣的紀念品。當然,還有穿著傳統長衫,笑容滿面,熱情的售服員。說是郵局,可看不到幾個寄信的人。(都找不到不知所蹤沒有地址的收信人?)不曉得為什麼,我總覺得它更像一個熙熙攘攘的火車站!(我記憶中的西貢郵政局,安静的像圖書館,人們都用呼吸說話。)

 

西貢是我懷念的溫柔的女生。是黑白照片。胡志明格勒是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公關小姐。是 3D 數位彩圖。

 

西貢,我們常去的自由街不見了。Eden 商場不見了。Rex電影院和加啡廳也不見了……… 一切都變得那麼陌生,就連對我自己,我也感到陌生——假如我沒有看到紅教堂前面悲憫的聖母像以及被一個又一個年代壓得矮矮扁扁的檳城大街市。

 

 

 

街道和商店的名字我幾乎完全不認識。至於人,也只剩下那三、五個,聲音雖然變老,不過說話的樣子還是馬上認得。只是要把他們從朝露的年齡連接到眼前霜雪的容貌,那肯定要費點勁——開動健忘的腦袋裡的記憶和想象軟體。看到他們半生不熟的看著我,我想他們大概也像我一樣。

 

我們談的都是幾乎湮滅的陳年往事,都屬於昨天。那是我們僅有的。我們沒有今天。(今天也不要我們。)至於明天,我們都知道遲早就是那麼一回事。

 

朋友和我回到年輕時大家經常在陳本銘家裡聚會的豪士坊。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華人富商黃榮遠家族在一個多世紀前開發西貢和堤岸,也蓋建了豪士坊———這是一座上下兩層像大宅院的法式漢味的建築,住的絕大多數是華人租客。經過一番粉刷,如今連坊帶人都成了歷史觀光景點。不過,粉刷歸粉刷,那一層層歲月與滄桑斑剝的痕跡始終是粉刷不了。

 

婆廟還在。我的舊居還在。我以前工作的報社變成了印刷廠。她住在附近的樓房還在。小小的郵局還在。那條我走過不知道多少遍的大街還在。只是,原來這些地方的人連同他們整個的年代卻完全不在。他們像一些小玩意,比如花朵、骰子、撲克牌或者小鴿子、小兔子、小老鼠之類的小動物,魔法師只要小小的一根魔棒。或者輕輕的一個手勢便讓他們從手掌,從帽子或者籠子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美軍在這裡登陸後一直駐紮在海邊的那些軍營,還有老舊的鐵橋已經由景色宜人的美溪海灘和一幢幢豪華的旅店所取代。

                                                                    

兩年前美帝的總統來過,帶著笑容。這裡的人民也帶著笑容歡迎他——和平與繁榮是必要的。

 

杭街市還在。小教堂還在。老麵包店還在。以前門可羅雀的占婆博物館現在是熱門的觀光景點,車水馬龍。我和她的舊居就在附近的街上。可是整條平房的街道完全變成兩排密密麻麻的樓房和店舖。我無法確認是哪一家。我問了一家店舖門前一個女人,這裡以前住的是什麼人她搖搖頭以北越的口音說她也是剛搬來的(新移民?)她也不知道!

 

一切都改變。不變的仍然是五行山。仍然是山裡幽黯的石洞。一個年輕小伙子堅持要領著我走進另有蹊徑的幾個陰森的石洞裡。(彷彿一眼就看出我是尋幽探秘的觀暗客?)其中有一尊古老的佛獨坐在洞穴中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年月。(外面塵世間的變幻無常也許只不過是南柯一夢甚至彈指剎那。)日落時在山寺前我還是給了小伙子不錯的小費,他拿了可還嫌少,不大高興。

 

五行山山腳下的村民(也包括小孩)仍然像以前一樣幹活:採石,製作和售賣石器工藝品和紀念品。住山靠山,他們像蒼苔般活著,不同的是現在多了一些雖然也不那麼闊綽的洋遊客。

 

越戰的悲劇早已被遺忘。和平被粉飾得多彩多姿而且變化多端。沒有人知道無產階級變成資產階級,革命是否還要繼續下去?

 

在返美的途中經香港轉機——這裡的人們正在舉行大規模示威遊行,要求民主自由。

 

我頓然覺得自已是在一個被設定的夢境中夢遊。夢遊在一個夢一樣消失的年代,一切如幻似真,撲朔迷離。唯一確實的是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如果那個年代沒有消失,後來的一切會不會更好或者更壞?

 

加利福尼亞.2019.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