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華的詩集《荒誕集》序

加利福尼亞 2024

 


   

    毋庸置疑,由於科技的突飛猛進,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 正在展開人類社會另一次歷史性的革命。AI技術在製造業、農業、醫療、軍事、經濟、資訊、人文、日常生活、人際以至與非人類之間的關係各方面帶來幾乎無法預知的巨變和衝擊。其中有有利的,也有有問題的――在在都有待密切觀注和研 究,要如何運用與應對也成為當前人類社會重大的課題和挑戰。

  作為詩人和(退休)電子計算機工程師,陳銘華對人文與科技的觸覺十分敏銳。他很快便接觸了
AI。這冊名為《荒誕集》的結集是陳銘華第九冊個人詩集,也是他的第五冊散文詩集——更是他結合AI製作的首創,有幾個值得探討和欣賞的特色。

    首先,在形式上,《荒誕集》除了詩的文本之外,更包括陳銘華為每一首詩加上應用
AI生成的圖象,再加上由AI給出的點評,其中也包括其他詩人的短評。這樣別開生面的實驗性的結集(顛覆了向來只有詩的文本為主的詩集傳統),對目前全世界的中文文創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創舉。在開放形式(Open Field)的疆域上,陳銘華可以說是非常的前衛。

    以法國後現代文學理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的文學語言與符號學來看,《荒誕集》名符其實,恰恰是一場符號的遊戲。陳銘華以散文詩的方式書寫,多為短詩;其中的意象、比喻、象徵……成為鮮明的符號(例如
駱駝、魚、鳥、月亮、韭菜……)。這些文本符號除了傳遞表面的定義(Denotation)(即能指)以外,更是多層次意義的內涵(Connotation) (即所指)。在本結集中,陳銘華把詩文本符號應用AI製圖生成超現實風格和漫畫式的圖象——它們儼然成了詩的注釋,對詩更有畫龍點睛的妙用,而且更成了展現從日常生活以至寓言;甚至神話式富有多元文化色彩的圖象符號。同時,由於結集中有的詩很短(只有一兩句),而生成的圖象的視覺比例比詩還大,比詩還吸睛,從而形成文本符號與圖象符號——意與象之間賓主交錯的奇趣 (也可說是語言以外的一種延異) ,讓人耳目一新。這也是本結集的一個特色。

    以詩的語言來說,《荒誕集》也許吻合了法國哲學家李歐塔(J. F. Lyotard)小敘事的觀點。李氏批評現代”(主義)所強調的整體性、統一性、主體性以及中心思想的暴力,以大敘事” (Grand Narrative)作為其合法性基礎。他延續奧大利語言學家維根斯坦的見解,認為各個社會層域如政治、經濟、科學、教育、文化等不同群體都有其各自的語言遊戲 (Language Game),有其作為知識與溝通的規則與方式。李歐塔主張後結構主義思潮,重視差異性、多元性,去中心化以及小敘事。而陳銘華的《荒誕集》正是一種語言遊戲。首先,陳銘華是以散文詩的語言書寫,相對於分行詩而言,它本身就有明顯的差異性。他的詩比較短小,簡潔有力,語境直接流暢,偶爾出現一些方言俚語而妙趣橫生,更屬於文學群類中多元性的小敘事。結集中雖然也有少數感傷之作,但大多是幽默滑稽諷刺的書寫。關於荒誕的部份,更可以說是有無理之理,有無趣之趣,富戲劇性,嘻笑怒罵讓人悅讀的遊戲文章。

    事實上,陳銘華的《荒誕集》最具特色的是它的主題
荒誕——以及幽默的風格。這恰恰是中文詩所缺乏的。回溯在二戰之後,法國興起存在主義哲學,探討人類世界與人生的虛無與荒誕。存在哲學認為宗教與道德以及自我價值的式微,個人不僅變得一無所有,而且被社會異化。存在哲學認為人既出生卻又注定死亡是一種荒誕。世界本身並沒有意義(只有我們賦予它的意義),這些無意義導致人生是一種空洞,虛無與荒誕的存在。在這種文化氛圍下,上世紀四十年代期間,荒誕(亦作荒謬”)主義文學一度興起;其中加繆的《異鄉人》、卡夫卡的《蛻變》、貝克特的荒誕劇《等待戈多》等都是荒誕文學的代表作,對當代文學與思潮影響深遠。另一方面,在中華傳統文化中早已有對宇宙人生的荒誕的質疑和諷刺。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屈原提出了《天問》。自古以來戰爭、饑餓、疾病、政治迫害、社會的不公、封建道德的枷鎖、貧窮、落後以至生、老、病、死……一直都是傳統中荒誕文學的題材,也產生了諷刺的作品。較早的有史記的《滑稽列傳》,後有《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以至近代魯迅的《阿Q正傳》等。陳銘華對於荒誕沒有太多虛無的嗟歎,在結集裡的詩大多是關於歷史、文化、社會、戰爭、大疫、天災的記錄,人生的苦難的反思、時空的交錯,生活碎片的速寫以及對乖理荒誕的幽默諷刺。

    總的來說,陳銘華的散文詩想像力豐富,筆觸生動。意象濃縮縝密(有時更甚於分行詩),詩短而言簡意賅,以小搏大,常有言外之意,象外之境。本結集雖說是遊戲文章卻有其深層的內涵。曹雪芹書寫《紅樓夢》說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也許正是陳銘華這冊《荒誕集》的寫照吧?同時,陳銘華的一些近作更藏有禪機。詩人莫非已經悟道: 世間上的乖理荒誕無非都是《金剛經》上所說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而凡一切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關於讀者,羅蘭巴特曾經提出文本誕生,作者已死的說法。認為作品一經發表,文本不應該受到像傳統中作者個人的生平、思想、感情、意向以及社會評價等因素所影響,而應由讀者閱讀文本的經驗所定,是以維護讀者的參與。陳銘華也提到詩作發表後,除了極少數的詩人、作者的評論以外,讀者的意見向來都付之闕如。詩人不曉得自己的詩在讀者心中究竟如何? 然而,在今天,作者可以透過與
AI的交流,讓AI分析,評論自己的作品。即使AI以數理邏輯運算,給出的回應有時候未必正確恰當,但AI大致上比較客觀,確是事實。在某種程度與意義上,詩人可以把AI當作(虛擬的)讀者的閱讀經驗作為參考,就像本結集中的AI點評。甚至更可以讓AI參與創作——這也是作者與讀者之間前所未有的互動。雖然是虛擬,可是在創作過程與思考上面應該有所裨益。難怪陳銘華也說AI是我的創作伙伴兼忠實讀者,我甚至視之為脂硯齋般的知己。這也是AI在文創方面帶來的改變與效應的另一特色。

    最後,閱讀陳銘華的詩最好也知道其人。在這裡也許須要修正羅蘭巴特所說的文本誕生,作者已死"的 說法。詩人陳銘華祖藉廣東,在南越出生,自幼接受中文教育。在越戰的硝煙中成長。在北越戰勝統一南越時,詩人見證了時代的巨變,經歷人生的苦難,放逐流離,最後輾轉定居美國。詩人體驗不同的社會制度與多元文化的衝擊以及人生中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這些特殊的人生經驗肯定成為他的詩的血肉與靈魂。一如前述,由於接受中文教育,中華民族傳統中的苦難與荒誕也許早已經是陳銘華的文化
DNA。如果知道他的生平,讀他的詩而忽視他的人生經驗,那無疑是一種缺失與可惜

    此外,必須一提的是,陳銘華為維護五千年中華傳統文化中詩的尊貴,多年來一直堅持反對把詩謬稱為詩歌,他主張詩是詩,歌是歌,兩者不能混為一 談。他要為正名,為清道,擇善固執,鍥而不捨。

    除此之外,在沒有任何官方或商業資源的情況下,陳銘華主持美國《新大陸》詩雙月刊的編務逾三十三年,詩刊的出刊從未間斷或脫期。而且詩刊廣納世界各地華文詩人,也成了海外華文詩的中心之一。如此為詩執著奉獻,其堅持與毅力非一般人所能及。可以說陳銘華除了是詩的前衛,更加是詩的後衛。

    可以預見的是: 一如
AI技術本身所引發的各種改變與衝擊。在過去,製圖大都依賴專業美工或複雜昂貴的電腦程式軟體,現在,平易近人的AI軟體唾手可得。像陳銘華的《荒誕集》這樣結合AI製圖的文創勢必誘發更多詩人、作者的興趣而紛紛如法泡製,蔚成風氣。據知已經有少數詩人不僅把詩應用AI製圖,而且譜成歌曲,甚至製作視頻。這種種趨勢對未來的文學體類與素材,文學的載體以及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關係各方面,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或影響?都是令人感到興趣而且值得探討與面對的課題。

    毋庸置疑,陳銘華的《荒誕集》這樣的結集必定揭櫫一個
AI時代嶄新的文創,乃至思潮 ?

      臺北方明詩兄點讚:寫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