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六則

乳名

 

    你是母親的歌謠。唱一遍,春天的花就開了;再唱一遍,秋天的原野就紅了。

    你的調皮出名,不服母親的管教,追著童年的屁股漫山遍野地瘋跑。把星星追得沒地兒跑了,跳進河裡不起來;你實在跑不動了,就躺在土炕上,還在不住地搖曳鄉音那副瘦弱的身子骨。鄉音是你善良的姐姐,輕輕地,為你蓋一床月光……

    天亮時,母親撕扯一縷陽光,開始擰你貪睡的毛耳朵,讓姐姐領你走進了你討厭的學堂。這時的你,喜歡上一只顫抖的紅蜻蜓,喜歡她展翅的飛,追隨她,飛入城市的高樓……

    再也聽不到母親的歌謠;再也看不到姐姐的月光被。人們早已把你忘記,你也把自己忘記。

    有一天,家人無意中翻出了母親的老照片,母親的身後還站著毛耳朵的你。一首生鏽的歌謠,癟著跑風漏雨的嘴巴,彷彿在無聲地叫著貪睡忘性的你,呼喚離她最近的月光。

    此時,從你體內冬眠了許久的一滴淚,像一只蘇醒的紅蜻蜓,振翅,飛離而出,帶來了一個效應,一個超現實的主義。

    你多想抱抱走遠了的歌謠。就像抱抱自己。

 

家鄉話

 

    臨走的時候,我脫下了,母親為我趕製的平底鞋藍布衣,隨我在城裡落戶的,有瘋長的鬍鬚,和賴在鬍鬚裡面的家鄉話,那個老實巴交的傢伙。

    城市越飆越高,鬍鬚越蓄越短。我質樸的家鄉話沒有了藏身的閨房,舌頭也跟著發直,轉不過彎。只好,我只好讓家鄉話在舌根裡生鏽。

    盡管這樣,家鄉話對我還是一往深情。白天為了避嫌,她離開我,在一個五湖四海的建築工地打工;晚上又返回小屋為我煲湯,翻書……像狐狸精與書生一樣。像一條被砍斷的蚯蚓,我們活在多個不同的自我之中。

    有一個深夜,我看見家鄉話,從舌下悄悄起床,抹了螺殼油,穿上母親漿洗的舊衣裳,好像是赴一個宴會。

    青青小河邊,最先到場的是,一群鴿哨,還有嘩啦啦的玉米,歪扭扭的炊煙,拉提琴的蟋蟀,還有調皮的農諺、天真的童謠,最後出現的是一口老井,它在木桶的敲擊樂中,捋著神仙長的綠鬍鬚,大聲問:“都到齊了木有?”

    一句親切。家鄉話粉紅的臉蛋上,立刻就落了一層激動的蝴蝶,而灑落在蝶翅上的淚花,是離她最近的夜色。

 

老味道兒

 

    一家鍋飄一個味兒。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母親總能變著花樣,把野菜做成可口的嚮往。菜根甜,菜根香,幸福的味道,滋潤一個少年的無數夢想。

    老味道兒成了一個秘密通道,讓我時不時總能與走遠的母親,見上一面。見到製作野菜的靈巧雙手;見到沒有除草劑沒有廢棄污染的鄉土;見到銀絲飄飛的溫馨;見到不屈汗水的滴答……

    如今吃慣了大魚大肉,卻沒有了胃口,沒有了仙界。想想,還是缺少一種刻骨銘心的味道兒。

    其實,人們苦苦尋找的老味道兒,就是真味道兒,就是好味道兒,就是母親的味道兒。

 

輕 輕

 

    一拍,二拍,三拍……

    一拍落了星辰,二拍呀驅走邪魔,三拍吆溫暖上了身。

    母親一邊輕輕地拍,一邊輕輕地吟唱搖籃曲。那首時間以外的曲子,天籟般穿越低空,直抵生命的源頭。有夢一片片折翼遠方。那手勢,平平仄仄,被一雙細芽樣的眼睛認領,帶著母體鹹苦的乳香,閃動在人之初的清晨和黃昏。

    一下子,就擊倒了一顆堅強的心。

    一拍,二拍,三拍……

    一滴露水的巢裡,一片大海慢慢升起。讓我回到清澈,將一滴淚反複放大。沒有人告訴我,在這凹凸的月光下,一行行撇捺千川,能否衝走去年的舊梨花?

    夕陽,是蒼老的眼睛,在凝視著歲月的版圖。我的目光描繪不出這季節的空白,唯有那無聲的輕輕,在下一秒停駐。

 

我不曾聽見父親的鼾

                    

    多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到父親所在的學校求學。每晚,都是等我睡著了,父親才悄悄地,熄滅夜色。

    我知道,還有許多事情和煩惱,堵在他第二天的門口。

    我不解地問獨坐寒冷的父親:為啥子不早點休息?

    他收緊滿臉的溝壑,笑了說:上了年紀,瞌睡少。

    多年後,我來到兒子的學校陪讀,總是等他進入了甜美的夢鄉,我才躡手躡腳地停止看書和作詩。

    兒子問我。我的回答和當年的父親如出一轍。轍中,盛開一朵瀲灩波光。

    只有我心裡清楚,倘若我早一步入睡,我的鼾聲就會摧毀兒子的一夜溫馨。

    在寒夜裡等候,我的氣管裡流出的,是父親,爺爺,還有爺爺的爺爺的勞累。我要讓鼾聲累倒在時間的路上,越遠越好。

 

童年的翅膀

 

    隔著一簾春雨,我看見一縷鄉音趕著小花豬,和童年一起扭屁股。

    童年被春天擋在了門外,遲遲過不了新年的門檻,童年是漫長的期待。

    童年的間隙,除了讀書,還要放牧一群牛羊,還要潛伏在草叢中,收割野菜和鄉風。

    童年是一個放牧的孩子,目光與紅花綠草親密無間。放牧親愛的竹馬放牧快樂的影子。

    童年是四月田埂上的小野花,其中一朵是長毛的我,另一朵,就是與我一起過家家的麥苗兒。

    童年被頑皮掛上了樹梢,除了驚散小鳥,還常常驚呆大人的眼球。

    站在樹梢,童年還在尖叫,飛翔的聲音高高地躲入了,一片浮雲身後。

    童年是一條魚,被放在水裡,整個夏天,都上不了岸。

    童年經常一屁股坐在石碾子上,看桃花兒變成蝴蝶,蝴蝶生出夢的翅膀。

    童話是童年的伙伴,故事是童年的兄長,太陽公公月亮奶奶還有彩霞姐姐,都是童年的鄰居。

    童年站在我過往的年華裡,不厭其煩地數著時間,像片葉子,踟躕在枝梢,待大雁收納為徒。

終於,童年飛走了,走在開滿陽光和青草香的田野。我多想把童年遺落的溫曛羽毛,收留。

                                                                                2015.8.9